今年6月21日,丽江市委老干局组织了一次离退休党员党课,我以老年大学班主任的身份聆听了这次党课。
这次党课的主讲人是95岁高龄的和耕。和耕曾任滇西北工委三十三团三营教导员,是一位真正的老革命;和耕是怒江州第一个傈僳族共产党员,为“三江”地区各民族的解放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。
我退休后,多次与和耕交往,原因是我堂兄李志仁曾经是三营的一个班长,在三营的战斗中担任过敢死队员。堂兄李志仁,一直在我家长大,跟我父亲学皮匠手艺,在叶支参加胡光烈的自卫队,后来改编为三营维西连。所以,每次堂兄李志仁从维西来丽江,都要看望老首长和耕。他们见面时,我还多次为他们录了相。
那天,我听和耕讲述了滇西北革命史,其中的两个事件让我感触很深。回到家后,我又翻阅了和耕送我的《维西县党史(第一卷)》和他的《回忆录》,使我再次回忆起两个事“叶支事件”和“石鼓事件”,回忆起苦难的童年。这些回忆,或许能让后人知道什么是战乱,并使他们从中认识到:拥有一个团结、稳定、和谐、统一的国家是多么的重要。
叶支事件
事件的起因和过程,在《维西县党史(第一卷)》第35页已经写得很清楚了,我在这里就不再重复,和耕讲课时也只是简要地讲了过程。
叶支小镇是维西通往拉萨的茶马古道重镇。在我的印象中,叶支小镇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小镇。镇上商号林立,除了王家禄土司大院,还有许多很漂亮的瓦房,那是鹤庆商号的房子。镇中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,潺潺的流水从我家门前流过。那时,我经常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马帮,其中最漂亮的是头骡。每个马帮,都会把头骡打扮得很漂亮,头骡头上有美丽的装饰,脖子上的铃铛最大,声音也最宏亮。有时,到了夜间还能听到马帮经过时的铃铛声。我家当时靠父亲李镇南做皮匠为生,家里有田有房,生活还算殷实。堂兄李志仁,那时给我父亲做帮手。
在那个可怕的1949年6月,我听到了从邻居家传来的哭声。邻居家姓马,正在哭的是张再启的老婆,他们刚结婚不久,张再启是上门女婿。我听到张再启的老婆在大声哭喊:“再启啊,你怎么死了?你从江西来这里是送死的吗……”这声嘶力竭的哭声,至今还萦绕在我的心中。张再启是叶支自卫队的中队长,听说是被围在一个农家大院里被它西的部下打死的。我记得,事发后,母亲被吓得吃不下饭,父亲跑出跑进但很镇定,不愧为当年滇军打广西时救过张冲的老兵。
当时小镇上一片混乱,说土匪很快要来了,那是它西的部队,见物就抢,见房就烧,见人就杀。
大概是在6月8日还是6月9日,我记不清了。那天,父亲和我堂哥李志仁都不在家,只有母亲和我祖父李雨顺及我和弟弟李绍忠、小妹李桂芝在家。突然,邻居喊我们快逃,说土匪已经到迪姑了。迪姑离叶支约3公里,远远看去,已看到浓烟滚滚,那里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。慌乱之中,母亲连钱都没来得及带,顺手拿了3个木碗,背着我妹妹(当时我妹才3岁多)牵着我弟弟就跑了出来。后来,父亲和堂哥李志仁也跟上来了。当时,李志仁背着一杆枪,说是已经参加了自卫队,但那枪是一支独子枪,打一枪就要装一发子弹,而且身上只带着3发子弹。路上,他把枪交给我祖父,去背我的小妹李桂芝。当天,我们逃到了康普亲戚家。康普的亲戚叫李如柏,和母亲同宗。
我们到康普的第二天,我去田边玩时,突然听到枪响,我知道那是套筒枪,打一枪会响两声,还听到土匪“阿嘿嘿……”的吼叫声。我忙着往村里跑,正好碰上父母兄妹们都从村里跑出来,慌慌张张往白济汛方向跑。那时,我堂哥没有和我们在一起了,说是自卫队在黄草坝集中,临行时我父亲嘱咐我堂哥要狠狠地打土匪……近半夜,我们才逃到白济汛。我记得,我们在岩瓦都不敢停留,澜沧江边有很多人在逃难。逃跑中,有很多人超过我们往前赶,我们有老有小行动缓慢。
到了白济汛,那里的人们已经逃光,有些人家饭都做好了,但没来得及吃——人一到生命攸关的时候,什么财产都不在乎了。正好,他们留下的饭,让我们这些难民吃上了饱饭。
离开白济汛,我们才从恐惧中走了出来,心也落下了许多。沿途,也看到了一些没有离开家的住户。当时的民风很好,虽然是兵慌马乱的年代,但听说有难民来,原来的住户都不歧视,都有人给饭给水,到了维西县城,也有人接纳我们。我记得,有一天跑到洋教堂去要饭,他们给了我两个麦面馒头,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食品。接待我的是一个教堂的佣人,他说:“小孩,玉米面要不要?”我听不懂什么叫玉米面,因为我们把玉米叫苞谷,玉米是第一次听到。我说要,因为只要能填饱肚子,不管什么面。他用我的帽子装了一帽子,黄黄的,一看才知道是苞谷面。事后,母亲还表扬我做得好呢。
之后的日子更艰难,我们每天都要出去乞讨。父亲说,咱们回丽江老家吧,我们在丽江束河老家还有房产。于是,我们一家沿途要饭乞讨,走了10多天才回到丽江。我们带回的财产是:3个木碗、2床毯子和父亲的1个背箩。这个背箩,我至今还保存着。
叶支事件给沿江人民带来了严重灾难。据父亲讲,他回叶支看到的情况是:叶支小镇的房屋全部被烧,只剩下王家(土司家)大院,凡是反对过王家土司的人都被杀。最典型的是同乐有一个一直与土司作对的傈僳头人,名叫瓦拉给,也被杀害了。被杀害的,还有张再启等12名自卫队员。事件中,我们家和其它无数家庭一样,房屋被烧,财产被抢,一无所有。幸运的是,我们留下了一条命。
石鼓事件
对和耕在党课中讲到的石鼓事件,我可算一个历史见证人——这也是我的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逃难。
1949年7月,我们全家逃回丽江老家,但是只带回了3个木碗、2床毯子、1个背箩的家当。老家的房屋多年失修,四面透风,摇摇欲坠,围墙也倒塌了。正房3间平房,大部份墙体已经倒塌。我记得,我们住在南楼的草堆里,那些草都是我们回家前杨克家留下喂牲口的麦杆。生活上虽然得到了束河东康宗族家人的临时接济,但只能吃无盐无油的稀饭。
8月份,父亲听到维西叶支的土匪已经被打跑了,决定带我一齐回维西,看看能否追回鞋子的欠款。我们走了两天才到红岩姑奶家。姑奶看我比较听话,很喜欢我,与父亲商量后把我留在了红岩,父亲一个人去了维西。姑奶家总共有5口人,我姑老已经去世。我表叔李世华和表嫂、表娘加2岁多的表弟李汝炳,生活还算富裕。我在他们家,领领小表弟,白天放放牛,还到田里去划花烟(当时红岩还种大烟)。虽寄人篱下,但吃了几天饱饭。
大约在1949年11月底,父亲突然回红岩来了。听他说,叛匪已经占领了维西县城,打到巨甸了,正向中心方向突进。听我姑奶讲,以前的土匪也会经常到江边一线抢掠,他们把江边看作是一窝蜜蜂,人们的生活好一点就来抢。有些人以抢劫为生,东汪的最厉害,抢中甸;中甸的,抢江边一线,还会烧房子。要把粮食藏一藏,房子烧了,没有饭吃更可怕。所以,听说土匪来了,大家把粮食都藏到后山的树林里,还用稻草把它盖起来。
我们邻居和自明家,有一个哥哥是白人,全身皮肤都是白的,眼睛看不见,他们把他牵到后山树林中,给铺了一床“草帘子”草席,睡在树林中,其他人都和我们一起躲到后山中。
红岩的后山很高,都是原始森林,可以俯视整个红岩坝子。所以,听到土匪的枪响和阿嘿嘿的吼声,我们都没命地跑向后山。当时有一伙直连队的战士在与土匪交火,开始枪声大作,双方的枪声都很密。我们还看到直连队的一挺机枪声,在迪姑的山头上不停地扫射。我父亲胆子大,背着我姑奶家的全部细软,牵着我的手,找制高点去看热闹。
过了一阵,机枪声停了,我们看到穿蓝衣服的直连队的战士逃向红岩大村。有10多个土匪进了我们住的迪姑村,他们赶着村民来不及拉走的牛马,身上背着包袱,可能是抢来的钱财。他们一出门,房子就冒烟了。赶牛马的土匪往江边去了,有的去追赶直连队的战士。过了一两个小时,红岩大村已变成一片火海。可是,迪姑村的火没有烧起来。事后,我才知道我的大表叔李秀、李汝莲的父亲没有离开村子,看到哪家起火,就跑到哪家去灭火。英雄啊英雄!一个人不怕死,拯救了全村的房子免遭涂炭。
我很佩服我的大表叔,他是赶马哥出身,家境比我表叔李世华家还贫寒,但对我很好,经常拿些板栗给我吃。听说他1953年参加平判土匪的运粮民工队,被土匪杀害了,也没有听到有什么待遇。中国有很多这样无数的无名英雄,他们为民族的解放事业作出了贡献。今天,我们不但要向这些英雄致敬,还希望在我们的历史记录里看到这些人的名字。
当时正值11月底,天气寒冷,白天不敢生火,怕那些土匪进山清剿。有一天土匪进山了,又听到套筒枪声,也听到“阿嘿嘿”的吼叫声。我父亲一把拉住我,背着那个沉重的背箩一口气冲进了山谷。最后,我们躲进了一个山洞才免遭劫难。那天,没有死人,但藏在山里的牛马被他们抢走了。
慢慢地,枪声停了,土匪往石鼓方向去了。我们在山里又冷又饿,就悄悄地回迪姑村了。回村的路上,路过后山小山丘下,看到那个直连队的机枪手的尸体,身上没有衣服,倒在血泊中,这是我9岁的年龄看到的第一个死人。听说他是白沙人,姓和,现在应该在烈士陵园里。听和耕和我党兄李志仁讲,打跑了进犯石鼓的土匪后,在石鼓开了追悼会,当时有4个烈士,这个机枪手就是其中的一个。
土匪往石鼓方向去,给红岩留下的是一片火海和哭声。好多人家,房子、粮食烧光了,江边漂满了牛、马、螺子的尸体。听说都是土匪强迫牲畜过江,不愿过江的都被打死了。更可恨的是,我姑奶邻居家那个双目失明的躲在房背后的白人(大概是和自明的哥哥),被土匪砍了10多刀,杀死在他睡的那个草帘子上,真是惨不忍睹。这是9岁的我见到的第二具尸体。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人,为何要被杀?
当时,好多人都不知道土匪为什么要到处杀人放火。据和耕讲,那是来自中甸、德钦的民族上层叛乱武装,是汪学鼎部下的阿宝和鲁茸汪堆两支武装,共300多人。事实上,他们就是为配合国民党保安团围剿七支队而来的,他们的目的是攻打丽江。当时,和耕任教导员的三营及其它部队英勇作战,打了一个漂亮的石鼓阻击战。据我党兄李志仁回忆,三营维西来的战士个个义愤填膺,他们对土匪在维西烧杀抢掠的行径恨之入骨,所以作战非常勇敢,连连打退了土匪的多次进攻,打死了几十个土匪。有些土匪就渡船往江东败退。我们在红岩也看到土匪排着长队退回中甸的场景。
后来,三十三团三营的战士们还一直顺着江追,在中心金庄村打了一个漂亮仗,一次围堵消灭了30多个土匪,和耕一人就杀死了2个土匪……
这次难忘的党课,使我回忆起了苦难的童年,也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: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,就没有我和我们家的今天。这次难忘的党课,还使我看到和耕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。我读过有关和耕的4本书,一本是《维西县党史(第一卷)》,另外是他自费出版的《贡山红叶》和德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三江足迹》《和耕回忆录》。一个傈僳族的“赤脚大仙”和国立师范的高材生,在共产党的培育下成了怒江州第一个共产党员,为怒江的解放作出了重要贡献。特别是在碧江的和平解放中,和耕用会傈僳语的优势,在国民党设治局的机枪口下进入谈判桌。谈判的成功,使碧江在1949年6月10日获得了和平解放。
可惜的是,这样的英雄,竟然在丽江大研农场劳教了21年;可贵的是,他一直对党忠心耿耿,坚信党会给他一个说法。而他在农场里的表现,也深受各队管教的称赞。
今天,已经95岁高龄的和耕,以副厅级老干部的身份给我们讲党课,他的思维还那么清晰,他精神那么好,他活得真英雄啊!和耕,“三江”人民不会忘记您!